第83章(2 / 2)
“那时候,我不是我的主子,他是我的主子。”沈澜语及此处,心头怅惘。再不欲多言,便只摆摆手道:“你们且让开罢。”
沈澜是背对着裴慎的,自然不知道他来了,陈松墨和林秉忠却是面对着门的,正不知该如何是好,却见裴慎摆了摆手,两人如蒙大赦,口称告退。
见他二人这般,沈澜蹙眉,转身望去,果真见幽微灯火下,裴慎立在不远处,神色莫测。
沈澜并不惊慌,方才那些话,便是放在裴慎面前,她也是敢说的。
此时外头空漾雨丝,潺潺而下
,落于庭中,点点滴滴,洗去芭蕉浮翠,修竹新绿。
两人隔着珠帘,遥遥而望,一个心酸怅惘,一个离愁别恨,相顾无言,惟听得梧桐叶上萧萧疏雨,兀自点滴,似无情江潮。
潮来潮去已六年。
……六年啊。思及六载空山旧梦,凄风苦雨,裴慎只觉满腹怒气俱散。
他不欲再与沈澜争吵下去,便掀开珠帘,走到沈澜身侧,温声道:“你不是说不愿做妾吗?我才想着以妻礼将你风光大葬。怎得如今又成了我不问你的意见?”
沈澜摇摇头:“你从来不知我。”
裴慎满腔柔情被这句话打得七零八落,他恨恨道:“我何曾不知你?你要什么,只管说出来!”
沈澜淡淡道: “我说过许多次了,我要的是尊严和自由。妾是笼中鸟,妻子便是这群鸟儿的头鸟。又有什么区别呢?”
裴慎摇头道:“你怎能这般做比?妾不过是个玩意罢了。”
沈澜冷笑,讥讽他:“你这是承认了当年逼我做妾,是将我视作玩意儿了?”
裴慎心头酸涩,摇摇头: "我何曾这般想过?"若他是这般想的,何至于六年来辗转反侧,夜不能寐。
“你与旁人自是不同的。”裴慎正色道。
沈澜微怔,垂下眼睑,淡淡道:“都是人,没有什么不同的。”
裴慎牵起她的手,温声哄她: "你我已错过六载了,光阴不等人,还是早早成婚罢。"
……成婚啊。自从来到这里,沈澜早已绝了此念,正欲拒绝,耳畔却不断传来裴慎低语。
“待你嫁了我,宅中一应事务,俱交给你处理。我只管拿了钱财给你,你想买什么便买什么,想添置什么便添置什么。便是去了外头,必不会有人对你不恭敬,所有人都得高高兴兴的捧着你……”
裴慎还要再说,沈澜却已觉疲惫,只拿话堵他:“裴大人这般聪颖,号称过耳不忘,可还记得那一年在苏州如京桥的宅子里,你是如何说的?"
裴慎微愣,即刻便想起当年争吵之时,自己说过的话。无非是什么攻讦她出身不好,不配做国公夫人之类的话。
可谁能料到,她竟烈性至此。宁可跳江搏命,也不愿屈从做妾。
沈澜眉眼清淡,只一字一句重复道:“瘦马出身,也配做国公夫人?”
“你这般低贱玩意儿,只配当个暖床丫鬟。”
“扬州瘦马素以自安卑贱,曲事主母闻名。”
裴慎一时招架不住,被她操得面皮微红,只他久居宦海,唾面自干亦是常有的事,便讪讪道:“已是七年前的事,早记不得了。”
沈澜见他不承认,冷哼一声,正欲再说上几句,却见裴慎得寸进尺道:“七年未见,你竟还将我说过的话记得这般清楚,有心了。"
沈澜一时被他的无耻气了个仰倒,恨恨道:“恶语伤人六月寒,任谁被人羞辱了,都要牢记一辈子的!”
裴慎心道往日里都是你排撞我。我何曾说得过你?又暗骂她果真没良心,光记得两人吵架口不择言,怎得不记得自己待她的好。
“我拿着自己的人情去填补,延医问药给你治身子,你怎得不记得?”
“龙江驿倭寇来的那会儿,我救了你一命,你怎得不说?”
在裴慎一声声数落里,沈澜默然不语,忽觉无趣。她与裴慎之间,有恩义,有仇怨,牵扯不清一笔烂账。
若非要分出个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来,不过徒增烦恼。
“罢了,我不与你争。”沈澜淡淡道:“你且给我寻个客房罢。”
裴慎觑她一眼,见她神色清淡,便试探道:“你不走了?”
白日里奔波结盟,黄昏杀了王俸,待到夜间又是灭火理事,还被裴慎强掳来,沈澜早已精疲力竭,不欲和他再吵,只讽刺道:“我倒是想走,裴大人肯吗?”
裴慎讪讪道:“这是哪里的话?”你若要走,难不成我还能拦着你?
只是他犹豫片刻,到底没敢说出后半句,生怕她真走了。
“这厢房……”
“你可别告诉我,偌大的总督府,寻不出一间厢房。”沈澜挑眉望他。
裴慎面不改色道:“这厢房自然是有的。”说罢,便握住她纤薄的手掌,带着沈澜往西厢房去。
甫一到西厢房门口,沈澜便立于门前,淡淡道:“明日寅时末便要将我唤醒,我要离开总督府,去知府衙门。”
裴慎略一思忖,便能想到她要去做甚。只蹙眉道:“王俸一事,我自会为你
处理。”语罢,怕她不明白此事的严重性,便说道:“你杀了王俸,陛下必要降旨捉拿凶手,届时你恐有性命之危。”
沈澜心知肚明裴慎并非在唬她。她不过区区商户,为了度过眼前危机,胆敢利用民变的激烈手段诛杀一名六品太监,本身就是在饮鸩止渴。
裴慎温声道:“你且先在府中住下,待我将王俸身死一事料理清楚,将你搞出来,届时你自然可以离去。”
沈澜心知他不过是寻个借口将她留下罢了。以朝廷此刻的处事效率,料理此事少则数日,多则半年。
沈澜哪里肯在总督府中待上半年?便摇头道:“王俸身死一事,我自有决断。无需你帮忙。”
裴慎蹙眉,正欲张口,沈澜却已跨出半步,转身,“砰”的一声阖上门,只将他关在了门外。
裴慎一时愕然,暗道六年不见,她这脾性是越发大了。
他心里想着,却不曾转身离去,只是驻足廊下,听得里头窸窸窣的动静渐渐小了,灯火也灭了,便知道她已然睡了。
裴慎这才轻轻推门而入。绕过楠木桌、玫瑰椅,卷上珠帘,掀开重重帐幔,方见她好梦沉酣
裴慎坐在她床头,不言不语,只怔怔地望着她。见她白净的玉臂半搭在枕上,云鬓半偏,双颊染晕,好看的如同神妃仙子,梦中精怪。
……梦中。
裴慎已然经历过无数次夜来幽梦终须醒,镜花水月俱是空的场景了。
他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屏住呼吸,忍不住伸手去探沈澜鼻息。
温热的气息,跃动的脉搏,轻轻浅浅的呼吸声……不是做梦。
竟然是真的。
意识到这一点, 裴慎几乎半虚脱地靠在床头引枕上, 只觉眼眶发涩, 隐有了几分劫后余生的真实感。
他静坐半晌,只目不转睛地看着沈澜,听着她轻浅的呼吸声,方觉心中一片安宁。
檐下宿雨渐小,星子渐明,待到云散雨晴,月明松下房枕静,佳人春睡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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