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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第 76 章(1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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栗山拍电影很慢。

做他电影的制片人,要随时做好掐人中的准备。在他漫长的拍片过程中,他的片场发生过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

女三号杀青完,他觉得整个给出的感觉不对,于是重新找了个女三,原演员剪到一刀不剩;

现场原声收录完进入制作阶段,觉得全片各地的方言口音还是不要为好,于是演员们提前三个月受训的口音成为无用功,所有人返场重新配音;

拍至中段时,他觉得这一场,男一死掉会更美。于是男一忽然死了,男二惊天大饼砸下,骤然升番。彼时男一演员来自日本,为了这位亚洲名导的片,他推掉了整半年的片约,忽然“死掉”,他整日在片场无所事事,一个月后终于痛下决心回国。面对日本娱乐媒体镜头,他以日本人式的迂回,礼貌地说:“栗山是个独特的导演,我学到了很多,尤其是关于‘出其不意’一事,我终生受用。嘛,人生就是如此,真是如烟花般绚烂又不可捉摸呢。”

原定三个月拍摄周期的片,因为觉得整组演员的状态都太浮,他停工一个月,每天带着演员们冥想修行,走路,不停地走路,“汲取自然的能量。”男女主演上访谈,被问及在这位最会调.教演员的名导手下,学到了什么。男主支着腮,说:“走路。”

但这一切,并不代表栗山是一个没有规划、散漫的导演,恰恰相反,他有最高精度、最细致的项目推进表,和最折磨人的高要求。

有关他最出名的折磨演员的故事,是柯屿还是个花瓶演员时,在他手底下饰演一个出狱回乡的亡命之徒,他要吃一碗云吞面。后来柯屿吃了三十碗,催吐、反酸、急性肠胃炎,躺在片场打点滴时,觉得注射进静脉的都是云吞面的汤。

一切反常、颠倒的举动,都只是因为不符合他的经纬线。栗山是一个经纬度分明的导演,在他的词典里,没有“差强人意”,只有严丝合缝。

诚然,在观众的想象中,成熟的导演拍摄一场电影,该像拼模型,蓝图是既定的,模块是清晰的,机位是提前画好的。在开动前,导演该成竹在胸,所有人只需按部就班。但事实上,拍摄电影如同打仗,尤其是在自然环境而非棚内、影视城中拍摄的电影,更是如此。战场瞬息万变,片场也风云变幻,光线、环境、演员间的化学反应、一切景框内的调度,都要根据战局微调。

一切该牺牲的,都是能牺牲的。作为导演,仁慈是最大的灾难。这是栗山在星河奖大师班里留下的名言。

虽然栗山不说,但所有人心知肚明,这个健康但年迈的导演是拍一部少一部,因此,虽然他整日拿着手持取景器,带着摄影指导老傅和大摄蔡司漫天漫地细细地构图取景,但并没有人催问他究竟什么时候开拍。

阿恰布的村民渐渐习惯了这群陌生人的存在,村头的小饭店开起来了,深夜能炒菜的小酒馆也开起来了,钉马掌、宰全羊这样日常的牧作活动,总会迎来阵阵围观惊奇。有时候,应隐就在这些围观的人群中,身边陪着姜特。

他每天的生活很简单,除了陪应隐转村子,就是放牧。他的马儿不在这里,因此他是免费帮别人放。近百匹马越过溪涧,原本该将土地踏得震颤的,因为雪的缘故,却是如此静默无声,马蹄扬起雪沫,溅起晶莹溪水。

应隐看着这样的画面,想的是尹雪青的心情。她是尹雪青的眼,尹雪青的呼吸,尹雪青的心跳了。

她用入戏,来出戏。

有一天,冰天雪地的冻着,她从温暖的被窝里出来,没有惊动俊仪,也没有吵醒缇文,推开被风霜凝结的木门——吱哑一声,她来到门外。凌晨三点,雪反射着月光,她跪在雪地上,睡衣系带从腰间解开,衣襟从肩膀滑落,露出她瘦又丰满的上身。

那么冷,那么怕冷的人。

但她捧起一捧雪,用雪轻柔地、沉浸地擦着身体。

那是尹雪青的戏,她在冬夜用雪洗澡,望着雪地里的月光,镜头自背后取景,照见她纤细而舒展的脊背,和那一截微微低头如荷花风动的后颈。

气温太低了,那些雪像粉霜,并不融化。

门没关严,被风打开。俊仪睡在风口,摸索着跨过门槛时,惺忪的睡眼蓦然睁大。寂静的雪夜,她在雪地里跌跌撞撞,扑通一下摔进雪中,又连滚带爬地起来,一把拽住应隐手——

“应隐!”她气喘吁吁,眼睛圆睁,大声叫她名字,像叫魂。

应隐的魂不知道回没回来,身体抖了一下,“俊仪。”她垂着眼睫。

“跟我回去。”俊仪斩钉截铁地说,蹲下身,将应隐的衣服披上。

应隐的魂回来了,她轻轻搂住俊仪。

俊仪一动不敢动。

“我好想他。”

四个字,念台词般的语气,足够俊仪落下泪来。

庄缇文那箱从香港寄过来的快递被送到时,应隐的高烧来势汹汹。

代为派送快递的是村庄的护林员,冬天,他的工作清闲,便骑着马,驮着信件与快递箱,沿着溪流上上下下。那一箱快递很沉,被拆开时,还带着南国的温热。

这是一箱精美的瓷,青花的样式,在日头底下透光。缇文不愧是大小姐,拥有着有钱人一以贯之的松弛感。作为唯一投资方,她对进度完全不急,整日走马观花,还有闲心泡茶。她嫌这里的茶具粗糙,这箱英式下午茶瓷器,便是她点名让仆人打包送过来的,随之寄来的还有昂贵的红茶。

“你发烧,没有胃口,刚好喝点茶热热身体,我让罗思量给我找个牧民送牛奶,我给你弄伯爵红茶。”缇文说着,瞥一眼应隐的面容。

她裹着被子盘腿而坐,脸上没血色,伸出手去,帮缇文拆那些包得严实的器皿。

叮叮当当的,拆出满满一茶几。

什么东西包瓷器最妥帖呢?佣人用旧报纸。也不算很旧,最起码没有泛黄,只是过期了,那上面的名字,那上面的事情,都已经是昨天的黄花,昨时的光景。

【敬告广大市民:

维多利亚港将于十二月二十四日,亦即平安夜当晚八点,举行烟花表演,诚邀各位前往观看。

特此敬献应小姐。】

原来这是十二月二十三日的报纸,是去年的了。

应隐做梦般,轻缓地将拆出的杯盏放到几上。蓝色的茶杯歪了一歪,没能站稳,擦着边,坠落地上。

咚的一声,也没碎,只是声音那么沉。

应隐却没听见,只是专注地,两手拿着那份报纸。

那报纸包过东西,都是折痕,她掌心平整地抚过、抚过。

“敬告广大市民……”她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一丝温热的湿意濡湿她的唇。

俊仪和缇文都没了动作,看着她,听到她呜咽一声哭。

那哭很快止住了,她抽气,微笑着,念:“维多利亚港……将于……将于十二月二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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