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1 章 入沼(2 / 2)
他挑了几张表露爱意最露骨的日记,全部撕碎,王奶奶腿脚不便,只能卧床,只看着闻祈静静撕掉所有的执念,有的揉成团,有的成了一堆废弃纸屑。
她开口:“写得不满意吗?别扔在地上,捡起来放那儿吧,明天小马会过来一趟,让他把这儿有用的垃圾拎回去卖吧。”
闻祈刚装上助听器,听得见,但还不太适应,一句话要反复在脑子里过上好多遍,语言识别功能像是才重新启动,用几个关键词辨别奶奶的意思。
他偏开眼睛,把撕下来的那些纸拢起来,没让奶奶看。
“给我撕一页空白的吧,奶奶要写点东西。”
闻祈抬抬头,表情木了一会儿,突然笑
了一下,低声说了一个模糊的“好”字,然后低头又恢复一派面无表情的模样,把从最后面撕了一页空白的纸下来,连同黑笔一起递给她。()
王奶奶碰碰他,叫他别在旁边看,去刷牙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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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祈又假假地笑一下,这时候已经能得心应手地装着乖孩子的模样,从床榻上下去。
人老了以后,在濒临死亡的时候就仿佛会得到上天的预告,王奶奶也早有预感,自己已经没几天好活。
她翻出自己的老花镜,戴上,眯着眼睛往纸页上落字,开头一句,也是“茵茵。”
【茵茵。】
江稚茵翻到最后一页纸,开头没有日期,字迹与前面几张并不太相像,她怔了一秒,双手将那页纸抚平,从头开始读。
【在院子里的五个小朋友里,奶奶一直都最喜欢你,每次有学生义工来帮忙,都说啊,怎么这么可爱的小孩也会到这里来,奶奶也知道你跟其它四个小朋友,小雨,大聪明,大林,哥儿,都最要交好,以前看见你们五个毛脑袋凑一块儿,就觉得可爱,觉得自己这后半生拿出来一点钱,买下这个院子,养了几个小朋友,总算做了点好事。】
【好事归好事,我也不能一直留你们,有好的家庭要来看小孩,我都很上心地帮你们挑,你离开得最早,被牵走的时候还太小了,以为只是去漂亮阿姨家里玩儿几天,也不知道后来有没有哭,茵茵你啊最爱哭,但也最好哄。】
【奶奶是真的哭过,毕竟你是最黏奶奶的小孩儿,是奶奶最疼的小孩儿。】
【你走以后,其实大家都好想你,小雨和大聪明哭了好几天,我还得半夜提防他俩翻墙跑出去。闻祈虽然没说,但奶奶从小看着你们几个长大的,也能知道他心不在焉,整天就是走神,谁也不搭理,直到现在也是,不想戴助听器,也懒得去学校,有义工老师来教他张口说话,他除了叫你的名字,什么都说不出来。】
【闻祈是最想你的,奶奶都看在眼里。】
【我不知道这些东西你会不会收到,会不会打开看,不知道在你收到这些东西以前,我还是不是活着。最近右眼皮一直跳个不停,晚上一睡着,醒来一身汗,我想我应该是要走了,走之前最放心不下的是最喜欢的五个孩子,四个都有了自己的家,就闻祈可怜点儿,他什么都没有,最沉默,最孤独,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好小孩,但他对你,对我,对大林、小雨、大聪明,从没存过任何坏心思,这点你也要信他。】
【大家都走了,只有闻祈留在我边上,双腿瘫痪的这几年里,也只有他陪着我,我最开始也嫌过他,觉得他看上去不是什么会报恩的小孩,也不跟我热络,不想其它几个孩子一样黏我,但后来奶奶发现自己错了,闻祈心里都记得呢,对他好一分,他就记一辈子,奶奶没那么喜欢的孩子,最后却成了陪我这个老人最久的孩子。】
【也许是他最孤独,像你最知道怎么爱、怎么被爱一样,因为自己孤单着,所以最知道怎么陪伴别人,茵茵,他能给你的,永远是高于自我的陪伴。奶奶
() 并不是一定要你对他多好,但他是个不会叫疼的孩子,陪了奶奶最久,帮我做了很多事,奶奶也想帮帮他,也算为他做点什么。】()
【孩子,要是奶奶说话你还愿意听,能不能有空就回来看看,看看奶奶,也看看闻祈,也许我也等不到那一天了,至少,你能拽闻祈一把,他不那么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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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一声,客厅里的大灯被拍亮,江琳穿着睡衣站在卧室门口,问她:
“……怎么哭了?又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江琳走过去蹲下身子,抽了几张纸给她,江稚茵手里捏着那张纸,抱着江琳,咧着嘴,两行眼泪就下来了,别的什么话也没说,只一个劲儿地抽噎着说:
“我怎么没看见啊……我没回去,我谁也没见到……”
江琳托着她,听着她哭喊:“我为什么没回去啊……”她紧紧攥着那些日记和信,嘴唇抖了起来,“都给我写过信的,都在等我,都记着我,我却自己跑了,谁都不坏,我才是最坏、最没良心的那个人。”
江稚茵回去找奶奶的时间与信上完全错过,她要是早一点看见,说不定还能赶上老人最后一面,说不定跟闻祈没那么多可说不可说的隔阂,偏偏她晚了,晚到滨城的福利院拆得什么都不剩了,晚到大家都散了,各自飞走了。
经年以后读完一封从未看过的信,比突然发现自己兜里有一张过期彩票还叫人难过,写信的人已经不在了,写日记的人也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蹉跎了这么多年的时间,早知道当初自己就不走了。
这一刻江稚茵才知道,闻祈当初说的是什么意思,说她怎么轻轻松松想跟大家重归于好就要重归于好,为什么她想玩“英雄江稚茵”的过家家游戏大家就都要陪她。
她总是把所有事都想得理所当然,一边亏欠着身边所有对她好的人,一边念着天桥上那些盖报纸的人是不是温饱,为这世上与她毫不相关的人流泪,却忘了好好看看身边对她好的人,导致错过了很多人和事,却再也没有弥补的机会。
江琳听不明白她为什么哭,只拍着她的背一声声安慰。
“我做错了……”
“嗐。”江琳叹一声,“谁能一辈子做对的事?你妈我,还不是做了错得离谱的事,有很对不起的人,人嘛,都是这样的。”
江稚茵把纸巾团成团往眼睛上摁,江琳帮着她擦眼泪,嘀咕着:“差点以为你是看了那些作文,因为诋毁我而愧疚才掉眼泪呢。”
江稚茵闭一闭眼:“……我哪有诋毁。”
“好啦。”妈妈说,“越长大哭得越狠,现在我还能抱抱你,跟你说几句好话,我走了怎么办?二十多岁了还不得坚强一点儿……”
江稚茵又开始皱着眉掉眼泪:“能不能别老说这话,念自己点儿好行吗?”
“得得得,我越说你越哭。”江琳反而笑,“那我都这个年纪了……”
她伸出五根手指:“五十多了,不得说点实诚话啊?你又不是小孩了,我还骗你说我活到两百岁一直给你擦
() 眼泪不成?”
江琳把纸对折,又往她眼睛上摁:“所以让你找个靠得住的人陪你,我又不是催婚或者催生小孩,这点你妈我还挺人道主义的吧,你丁克我都不带说一句的,就是指望着一个人陪你,帮帮你。”
她换了一张新纸继续擦:“我把你养大的,我还不知道你?永远往人堆儿里凑热闹,最怕身边没人了,你要是个耐得住寂寞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但你偏偏又脆弱,遇到点儿事就哭得稀里哗啦的,总得有个人哄你吧?”
“妈就指望着你找那么个真的能喜欢你一辈子,能一直哄你、陪你的。”
江稚茵看着她,江琳塌了肩膀:“其余的,我就不说什么了,你都试过一回错了,大不了就是再踩一次坑,反正你亲爸那边不会委屈你,我也能兜着你。”
“你要是就是喜欢他,看不上别人,就他能给你想要的,我不说别的了。”
江琳瞥了眼那些散在地上的日记,心下了然,叹了一声以后,叫她用热毛巾敷一敷眼睛,能舒服点儿,不然眼皮都得肿起来。
江稚茵把那些纸拢好,收进塑料盒子里,哑声说“不用了”,从地上站起来,说自己要出门。
江琳站在原地,门刚关上,她就摇了几下头,拣着那些作文重新往墙上贴。
“……”
江稚茵拍了几下门,没人应,她打了几次电话也没人接,疑心闻祈又是吃了药睡沉了。
邓林卓走的时候把闻祈家里的钥匙留给了她,让她招呼点儿,免得他家里又出事。
江稚茵觉得邓林卓可能也或多或少知道闻祈爸爸的事了,所以也不太放心,到时候万一出了什么麻烦,有把钥匙说不准还能派上用场。
她拿钥匙拧开了大门,转身轻轻关上,往里走了几步,看见卧室的床上共了一个包,江稚茵进去,借一点儿月光看见床头柜上乱七八糟的,她看不明白名字的药。
邓林卓给他介绍的医生,闻祈似乎一直有在去,江稚茵是看不出什么不对劲,也可能是闻祈故意不让她看出什么不对劲的结果。
他眼睛闭着,呼吸很轻,不凑近了听简直像死了一样,一只手伸出床沿,没什么劲儿地垂着,手腕上的红绳缠得很紧。
江稚茵视线凝了凝,终于记起来当时自己收到刘雅娴送的红绳时,心底那股熟悉感是从哪里来的了。
原来她在闻祈的手上见过,他缠得那么紧,血都流不过去了,缠紧点红绳就能把人栓紧点不成……他在这种事上也是天真。
江稚茵的眼皮还有些肿,她安静垂视着他的手,双手凑过去想给他解开,刚碰到那红绳,还没挑起来,闻祈就抓了她一下。
他手心出了薄汗,热热的,覆在她手腕上,实物的触感牵起江稚茵脑中一点思绪。
她突兀地想起奶奶写给她的:
“闻祈能给你的,永远是高于自我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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