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5 章 心意(四)(1 / 2)
乐无涯将信函妥善封好,将心情与表情一应调整好,便转而去探望项知节。
一出门,他发现如风正在掸扫窗尘。
今早赶着将项知节送回来时,他满心焦躁,不曾留心这院落里的细小变化。
如今,他放眼望去,整间院子被如风拾掇一新。
步道纤尘不染。
花枝被修剪得整整齐齐。
被夏天炎炎烈日炙烤得打蔫儿的柳叶都像是被清水涤洗过,舒展了开来,观之比往日要新鲜可爱许多。
如风察觉到乐无涯的视线,抬起头来,客气地一点头:“闻人县令。”
招呼完毕,他抹去最后一格窗尘,抄起笤帚,步履轻快地消失在了柳叶丛中。
乐无涯望着他的背影,由衷地想,好家伙。
……他也想要这么个眼里有活儿的大儿子。
可惜他这辈子也是个一世孤零的命。
他溜达到了项知节的房间。
乐无涯上了一遍堂,小六的衣裳已经从头到脚换了身新的,伤口重新包扎完好,连头发都重新梳成了一个漂亮又简单的款式,半披半散在肩上,很见风情。
乐无涯一指方才如风离开的方向,歆羡道:“从哪儿找来的大宝贝?”
“是他。他把孔阳平给了小七,把如风给了我。”项知节温和道,“现在如风是我的人。”
乐无涯吹了声口哨。
他知道,老皇帝选人,向来是严苛至极。
能派到两个开府成年皇子身边的,必定是精明强干又精挑细选的高等眼线。
项知节不是盲目自信的人。
他能这样说,那必是当真将人驯服且收入麾下了。
乐无涯赞道:“这么厉害啊。”
项知节不好意思地垂下头,反应和小时候被夸赞时一模一样。
乐无涯瞧着新鲜,想上手逗一下他微红的耳朵,可一想到自己先前不知在何处地方造孽深重,也不敢再有旁的举动,乖巧地挺直腰背,将双手搭在膝上,作老实状。
项知节观察着他的反应,眼睫微垂,心中有了定数。
他暂时不再与他谈情,转而聊起了正事:“不知道裴将军那边如何了。”
乐无涯倒是很信小凤凰:“他办大事向来有数。不过……”
他望向窗外煌煌的天光,沉沉叹息了一声。
尽管事发在昨夜,但乐无涯一眼望去,已经预见到了接下来一个月会发生所有的事情。
首先是裴鸣岐。
他会以定远将军的身份,带军迅速将整个兴台包围,叩开兴台城门,称有人谋反,如百里疾风,横掠过境,将兴台一应土兵、官员全部收监扣押。
成功接管兴台后,他会将此地种种,包括殷家村的阿芙蓉田,包括六皇子陷入死境、险些殒命之事具折上奏。
消息传至上京,他们的皇上则必会雷霆大怒。
皇
上之所以如此愤怒,倒也不是无的放矢。
邵鸿祯做了两年知县,吕知州对他的考评结果,皆为“卓异”。
不去细看底下暗流汹涌的毒汁的话,邵鸿祯的政绩的确是繁花似锦,十分拿得出手。
除此之外,搞人事他也很有一手。
邵鸿祯并不是性烈如火、眼里揉不得沙子的齐五湖,也不是狡猾多端、看人下菜碟的乐无涯。
他懂得,身为一县之长,想为治下百姓多讨些好处,就得喂饱他的上级。
吕知州收了他的孝敬,自然肯多替他讲好话。
这次兴台出了惊天血案,他还能对邵鸿祯如此和颜悦色,也有邵鸿祯平日里下的功夫在。
本地的布政使同样来兴台巡视过。
在明面上,邵鸿祯确实如乐无涯一样,种植了玄参、黄精、白芍等各种中药,将经济搞得轰轰烈烈。
至于祸源之地殷家村,是个在地图上不仔细看、都看不出是否在益州界内的山野小村,若不是出了灭门案、还被其他县的人逮住了马脚,根本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巡视的结果也是显而易见:
布政使根本没留心殷家村这么个小山旮旯,满意而归。
边塞之地出了这么一个连续评上“卓异”的县令,又是根正苗红的进士出身,皇上甚是满意。
他通过布政使司,询问邵鸿祯是否有意调去江南鱼米之乡,去做知州。
而邵鸿祯答说:“邵某不恋江南好,只愿在兴台终老。若有生之年,能见兴台县如其名,‘兴旺发达、如登春台’,下官死可瞑目矣。”
这话一出,皇上当即洒下几滴龙泪,写下“群县楷模”四字,裱画成匾,打算赐给邵鸿祯,以资嘉奖。
这匾还没裱完,兴台县就出了灭门案。
上京那边恐怕还在考虑,是否要等此案风头过去一年半载,再行嘉奖,邵鸿祯就被逮进去了。
他在兴台大搞阿芙蓉种植的“丰功伟绩”,将用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送上皇帝案头。
这无异于给皇上脸上隔空抽了个响的。
幸亏那块匾额还没送出去,可这消息都千里迢迢地传来了益州,恐怕不少京官也已知晓此事。
当然,大家出来做官,没有不爱惜顶上乌纱的,必会绝口不提此事,并义愤填膺地上书奏报,要押送邵鸿祯此等沽名钓誉、欺君罔上的背臣进京受审、明正典刑,行处斩、乃至车裂、凌迟之刑,以震慑百官。
项知节问:“老师认为会如何?”
乐无涯垂下眼皮,斩钉截铁道:“邵鸿祯没法活着走出兴台大牢。”
项知节轻声“嗯”了一声。
这也是他心中所想。
在殷家村,他是亲耳听到邵鸿祯出言如何威胁乐无涯的。
他听在耳里,却并不动心。
而乐无涯也是一样,毫不紧张,甚至面对垂死挣扎的邵鸿祯,产生了些许悲悯之情。
他
们都知道(),????潹?獑靻??[()]?『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已经尽全力甩出他手中的牌,甚至意图拖乐无涯下水,但他一开始,便已经输了。
他输在压根儿不了解这位皇上:
皇上不会押送这位“好官”进京,给他名扬四海的机会。
寻常百姓少有读书识字的,根本弄不懂“阿芙蓉”是什么东西,只会以为是花草一类无害之物。
就算有人知道阿芙蓉是何物,邵鸿祯那套“大虞人不害大虞人”的见鬼理论,也着实能唬一唬人。
况且他确实是治理了匪患,让常年贫困的兴台百姓见了希望,有了奔头。
更何况,他还素有贤名,清廉自守,是个能让兴台百姓甘心情愿为他立下生祠的人物。
押他进京,等于是替他歌功颂德了。
若是引得民间物议如沸,传来传去,反倒容易将他传成一个为生民开太平,却被皇权所容的悲情之人。
皇上决不允许有这样的情况出现。
乐无涯摆弄着手指,说:“我没猜错的话,很快,邵鸿祯家里会抄检出大批银票珠宝和鸦片膏子;会有妓子、小倌出来告他行事不检;会有人跳出来,说他勾结其他官吏,判案不公,打着为民旗号,罔顾事实,一味偏向弱民,故意乱判公案……”
总之,先要毁去他的生前名,再送他去死,叫他一辈子无法为自己申辩。
以邵鸿祯的罪责,公事公判的话,他完全值得一个夷三族。
但他绝不会以勾结土匪、贩卖阿芙蓉的罪责而死,而是背着一身龌龊狼藉的小罪,“暴毙”于兴台。
乐无涯忍不住想,若是文赋不那么操之急切,该有多好。
若是他肯细水长流,徐徐治理,他与邵鸿祯、与齐五湖,说不好能成为真正的好友。
可惜,没有如果。
见乐无涯面色怏怏,项知节抿一抿唇,唤他:“老师,我渴了。”
乐无涯将案边的一碗温水端到他唇边。
项知节从碗沿抿了一小口,顿时咳嗽得惊天动地。
乐无涯一把替他捂住手臂,防着牵动了伤口。
项知节的眼底恰到好处浮出一层水膜似的泪,望着乐无涯,宛如明月笼烟,含愁带怨。
乐无涯看着心疼,打开门大喊一声:“如风!!”
院内静谧一片。
刚刚还在院里忙得有声有色的如风,此刻如同死了一般的不吱声。
乐无涯实在无法,只好折返床边,拿起小勺子,舀起水来,送到六皇子唇边,嘴里还嘟嘟囔囔地抱怨:“二十三了啊。”
项知节含笑,抿走了一口水,丝毫不以为羞:
“嗯,二十三岁了。”
“……老师,还要。”
乐无涯认命地伺候六皇子时,仅与他们半个院子之隔的如风,正蹲在群花之中,低着头修剪花枝,旁边是被乐无涯一嗓子吸引来的秦星钺。
后者抱着胳膊,打量着前者:“我们太爷叫你呢
() 。”
↑返回顶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