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5 章 往昔(五)(1 / 2)
乐无涯曾无数次在今后的岁月里,回想起那一日。
提出这个建议时,乐无涯其实颇有些紧张。
他把达木奇绑回来,得到了许多赞誉,却唯独没有得到父亲的夸奖。
如今,他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总有那么点贪心,既想要功劳,又想要父亲真心的喜悦和认可。
乐无涯像个害羞的小姑娘似的,低下头,用脚轻轻碾着脚下沙土。
若父亲肯多欣喜一些,那么他和小凤凰……
不待他将念头想尽,乐无涯便听到了父亲冷静的声音:“有缺,抬起头来。”
乐无涯抬头,正撞上乐千嶂无喜无怒的目光。
乐千嶂直问道:“是谁给你出的主意?”
乐无涯不知父亲为何是此等反应,撩袍下拜,据实以答:“回父亲,是孩儿自己想的。”
上面迟迟没有回音。
乐无涯抿起嘴,有些紧张。
良久之后,还是裴应的一声感慨,缓和了帐内紧张的气氛:“后生可畏啊。”
他走上前,一把将乐无涯从地上拉起来:“我们家的傻小子,要是有无涯十中之一的好心思,我就不愁了。”
随即,裴应将一只粗糙温暖的大手搭在乐无涯的头发上,摩挲了一下:“和凤游去玩吧。我和你爹再商量商量。”
乐无涯松了一口气,和裴鸣岐并肩告退。
一出帐来,他便迅速扫去了隐隐气沮的神情,对裴鸣岐灿烂地一笑:“走啊,带你去看看我抓回来的大宝贝!”
他笑起来是一如既往的甜和纯粹。
但此时的裴鸣岐有些无心欣赏了。
他闷闷道:“你那招,可够毒辣的。”
裴鸣岐印象中的乐无涯,是娇气、聪敏、良善、心思灵动的。
没有一个乐无涯,能和眼前的乐无涯对得上号。
裴鸣岐视线略有躲避,不知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一个他。
乐无涯不笑了:“你什么意思?”
裴鸣岐不语。
乐无涯没想到,自己的一腔好心,居然被人当成了驴肝肺。
若换作别人,他才不在乎。
偏偏是小凤凰!
他将裴鸣岐拉到僻静处,在他眉间狠戳了一记:“兵不厌诈,咱们从小学的东西,你全忘光了?两军交战,本就是弄奇用险、死生之道,这次是他落入我的手中,若是我落入他手中呢?我好不容易活着回来,你为了一个外人,跟我冷上脸了?”
裴鸣岐不至于那么幼稚。
他当然知道对敌人要残忍。
他知道两族交战,为止兵戈,该当无所不用其极。
但裴鸣岐不是乐无涯的附庸,他有他的想法。
在他看来,达木奇身陷敌营,不改其志,是个忠直之人。
乐无涯能这样在谈笑间给他安上一个叫军人永世不得翻身的恶毒罪名,这
让他没法不感觉陌生。()
他与乐无涯的想法,居然达成了莫名的一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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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换作旁人这样毒辣,他也不在乎。
为什么偏偏是小乌鸦?!
乐无涯心中则有他的一番计较。
如今皇上,年少即位,前三十年把尘世的福都享尽了,穷极无聊,便早早开始盘算死后的事情,不问朝政,一心向道,唯愿飞升。
太子执剑监国,迄今已有十数年。
乐无涯心知肚明,但凡帝王,或多或少会忌惮掌兵之人,裴家妈妈刚怀上小凤凰,便被要求携子入京,这其中,究竟是皇恩浩荡还是圣心幽微,甚是值得揣摩。
大虞如此,景族恐怕也不能免俗。
肝胆相照之人,能做诤臣能吏,做不得帝王首领。
见裴鸣岐闷闷不乐,乐无涯环顾了四周,又将声音压低了些:“在景族,达氏与赫连氏是一家,同气连枝,荣辱与共。达木奇若投敌,赫连家必受牵连。此次派来巡边的那个草包姓什么你还记得吗?呼延!呼延是景族大姓,乃是王族之人,他特意向我透露达木奇消息,别告诉我你不知此为何意!达氏与赫连氏,必是被呼延氏忌惮了!”
“我若能挑拨得手,达氏和赫连氏一起没落,那功劳比捉一个小小的达木奇可要大多了,你到底知不知道!”
见裴鸣岐还是木头木脑的不讲话,乐无涯险些被活活气死,恨恨瞪了他一会儿,索性一脚狠踹到了他的膝盖上,趁他吃痛地一弯腰,便气冲冲地拂袖而去。
裴鸣岐见他气狠了,也心生不忍,忙单脚蹦着去抓他,却慢了一步,抓了个空。
乐无涯跑到校场,小心眼发作,对着靶子射了一百枝箭,还是余怒未消,颇想把裴鸣岐的凤凰羽毛给扯个精光。
天狼营众人都晓得小将军脾气不好。
那张嘴生得红润俊俏,骂起人来也凶得很。
虽然不是那种日·爹捣老子的粗鲁骂法,但胜在语速快,兼之妙语连珠,挨一句骂,还没想透是什么意思,下几句就又密密地砸下来了。
往往一通骂挨下来,能出一身淋漓大汗。
后来,他们也学乖了。
只要乐无涯生起气来,他们都统一地退避三舍。
全天狼营上下,只有姜鹤最不怕他。
一来,他脑子转得慢,小将军拐弯抹角地骂他点什么,他听不大明白。
二来,他知道生闷气和练箭过度,对身子都不好。
“乐小将军。”姜鹤走上前去,打断了乐无涯的射兴,“那个达木奇,还说要见你。”
乐无涯不大想骂人,专心瞄准靶心:“不去。”
姜鹤耿直道:“哦。”
他也不走,只直勾勾地盯着他,筹谋着如果一把抢过他的弓,转身就跑,乐无涯能不能追上自己踢他的屁股。
可乐无涯一箭搭上弦去,迟迟不射。
他突然问:“为什么达木奇总要见我?”
() 姜鹤正在跑神,半晌后才明白乐无涯这是在问自己话,老实应道:“不知道。”
“他说什么没有?”
“没听说他说什么,只知道他在唱歌。”
“……唱歌?”
姜鹤跟着乐无涯学了景族话,但擅说不擅听,便含糊道:“好像是个想家的歌。”
这样模糊的说辞,勾起了乐无涯的好奇。
放下弓箭、溜溜达达地来到关押达木奇之处,乐无涯恰好听到了达木奇响起的歌声。
黄昏时分,暮色四合。
他的声音并不悦耳,嘶哑苍凉,却与这昏黄的天、迟滞的云格外相配。
“一壶老酒肩上背,我骑着马儿等那姑娘来追,追出来的是我的娘诶,她把巫符拴我身上,叫我早日回——”
乐无涯听得有些呆愣,总觉得这调子似曾相识。
见乐无涯在近处徘徊不前,守戍的兵士竟主动迎了上来:“小将军怎么来此了?”
乐无涯向来机敏,他听出来了,此人话中有戒备赶客之意。
他不动声色道:“刚练习完射箭,随便走走,便听到这边闹哄哄的。这是达木奇在唱歌吗?”
“是。”
乐无涯随意道:“他可曾交代了什么没有?”
“没有。”
乐无涯轻巧地一笑:“狗咬秤砣,嘴硬。”
说完,他一摇头,转身便走。
那士兵见乐无涯似乎真是来聊几句闲话而已,并无要进去查问的意思,便暗暗松了口气。
半刻钟后,为达木奇送饭的士兵来了。
乐无涯计算得很好。
此时仍是冬春之交,天黑得早,光线不佳。
他叫姜鹤从后头偷袭,打晕了给达木奇送饭的士兵,自己则扒下了他的衣服,堂而皇之地去而复返。
由于军营里雪泥未清,他低着头看路,也显得格外合情合理。
看守的士兵就这么中门大开,放乐无涯入了帐。
这帐子是一间临时的牢房,地上钉了用桐油刷过的栓马桩,异常结实,手指粗的铁链层层压在达木奇身上,加上精钢打的镣铐,将他的手脚死死束缚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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