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6 章(2 / 2)
郑国与师兄弟们一通互诉衷肠后,掌门诸昭便命众人退下,翻着郑国带来的精美朱漆匣子里的珠宝珍器,淡淡道,“以你的性子,决计攒不下偌多财宝,是秦王命你来的?”
郑国从刚进院中见到掌门师兄第一眼起,便从对方冷淡的神色中知晓,
遭了一场大难的他,果然再不是从前那热心肠之人,此趟恐怕难履君命啊...
眼下诸昭既然开门见山问起来意,他忙将秦国欲重修四海大道河渠之事细细说来,为唤起对方往日的热忱,他还着重陈述了一番当今秦王是如何爱民、秦国朝政是如何清明之事,但直到他说得口干舌燥,对方亦未曾再开口接上半句话。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起来,跪坐于席间的王离悄悄握紧了藏于袖中的拳头,他一路听着郑国的担忧,自是知晓此番请水家入秦绝非易事,但未猜到对方对待同门师弟,态度却如此倨傲冷漠,敢藐视我家王上,真真可恶!
又等了半晌,堂中仍是鸦雀无声,郑国再次忐忑开口道,“师兄,我知晓此番前来,这不情之请让您十分为难,但为了天下苍生,还望师兄...”
诸昭翻手将木匣合上,冷然道,
“我知晓班泽自幼与你关系最好,这些年亦在暗中与你通信往来,我无心干涉你等私人感情...但当年,你明知我水家遭此大难,却执意不肯舍弃朝堂名利随我等离韩来楚,在我心中,你郑国早已非我水家子弟,带上这厚礼且回吧,此生不必再来,亦不得朝外人泄露此地...”
说着,他便从主位起身欲离去,郑国虽料到师兄定然性子大变,却绝未料到,他竟不肯再认自己!
他们这些自幼一同被师父教养长大之人,早将践行水家之术视为毕生心愿,若水家不肯再认他,他郑国此生的根,又将在何处?
他猛然起身拦住诸昭,一把抓着他的衣袖红着眼问道,“师兄,我当日执意留在韩国故土,乃是因韩国土地贫瘠灌溉不利,民生无比艰难,韩王虽不舍耗费钱粮兴修水渠,但有我在,我能自掏钱粮为百姓们修些小水渠啊,这,不正是师父当年教诲我们的为人行事之道吗?郑国问心无愧,请掌门师兄收回成命!”
王离也未料到千里迢迢来此云梦泽,会迎来这等场面,不由也跟着起身站了起来,直直望着那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的水家掌门。
诸昭冷冷瞥了一眼郑国拽着自己衣袖的手,抬眼盯着他,一字一句道,“师父?你竟也记得师父?可惜,你那一生济世爱民的师父,早被魏王杀了!我水家为魏国抱薪拾柴数百年,却落得个师门死伤大半的下场..既如此,这天下,这苍生,又与我水家何干?”
水家,乃是楚庄王时期名相孙叔敖所创建,以治水修路利民为己任,后来历任楚王荒废水渠之事,水家弟子见报国无门,又不肯让满身绝学随着自己身死而道消,便纷纷前往各处诸侯国收徒效力。
其中,率先开始变法的魏国成为水家弟子首选之地,先有西门豹治邺,后有史起引漳水灌田,再有水家众人助魏惠文王修出鸿沟大运河。
水家之于魏国,堪称有不朽之功勋。
王离瞠目呆呆看着对方,水家在魏国覆灭一事,不是因为水门弟子无意中得罪了魏国盗匪,这才被对方半夜摸来一把火烧了学室大院么?
那时他还未出生,只听父亲感慨过
世人传言,那场将水家学室与住宿之地一同烧得精光的大火,足足烧了整整一夜,待次日魏国人发现之时,水家老掌门齐春子连同许多弟子门人,早被烧成了干焦的黢黑尸体....
此事,怎的竟与魏王有关?他悄悄算了算,三十多年前,正是魏安嫠王在位之时。
郑国眼中已溢出痛苦的泪水,哽咽道,“师兄,魏王无道,师父枉死,我岂能不悲痛万分?但往者不可追,我等生者身怀毕生所学之术,与其空怀仇恨度日,我宁愿以无尽繁重之修渠事务麻痹往事...再者,秦国如今已灭了魏国,亦算是替师父与诸位师兄弟报了仇...()”
诸昭淡淡笑了笑,使了个巧劲从他手中脱离,颔首道,“你既是这般想的,便安生待在秦国,不必再来见我等沉湎旧事诸人。但看在曾是师兄弟一场,我有一句话要赠你...ü()_[()]ü『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说着,他来到屋外,伸着宽袖指向西边即将落入湖面的夕阳,冷声道,
“当日跟随斗贲皇逃亡晋国的,还有楚国最通占卜巫术之朱氏族人,不嚭曾告诉过我,朱氏最后一代大巫离世前,则为天下诸侯占过一卦...这一任秦王,虽是四方星宿中最熠熠生辉者,但他寿数并不高,我前些年亦寻人推算了几回,秦国朝中忠奸难辨,秦王将蒙蔽于奸人而意外丧命,这天下,最终并不归秦...你若想保全家人,还需在二十年内尽快离秦归隐...”
说着,他便拂袖离去,王离今日第二趟听见有人占出王上无长寿之相,心头顿觉又痛又怒,王上之丧命若与朝中奸人有关,又是哪个奸人,难不成是李斯?
正在他情难自禁泪花翻滚、紧握双拳,恨不得将那奸人一刀劈死之时,郑国却福至心灵,再次跑上前抓住对方衣袖急切问道,“师兄,既是如此,您近日观出玄武有气势极盛之象,又是何故?玄武主水,究竟是燕国有奇遇...还是秦国?”
诸昭不由顿下了脚步,扭头厉色道,“班泽,竟将此事也告诉你了?”
郑国忙解释,并非班师兄有意告知,乃是他先前认错人闹出的乌龙,诸昭的面色这才缓和下来,继而,眼中却划过一抹浓浓的疑惑,“此事,我亦百思不得其解,若按这天象,秦王却是紫气无极、长寿无疾之气运...但以人力而言,纵便是人间君王,亦绝无逆天改命之说,不然,帝辛又何须自焚于鹿台之上?”
这正是他暗中托人请寿春大巫前来占卜之由,水家虽要隐世,却不可不知天下大势——因为,水家还有一个人情未还。
王离听了这话,登时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掌门有所不知,我秦国有仙人襄助,岂是凡人之力可相提并论的?”
郑国骤然想到水泥,忙从怀中掏出以麻布钱袋捆了几层的小包水泥,喜气洋洋双手递给诸昭道,“师兄啊,秦王乃天道选中之君,秦国真有仙人襄助!您且看看这坚硬堪比石头之水泥,秦国此番便是要用此物来修路修渠啊...”
诸昭简直快被他二人气笑了,看都未看一眼郑国手中的麻布,便气咻咻冷哼一声疾步走
() 了。
以水搅拌之泥,能堪比石头坚硬?这是真当他已老糊涂了吧!
郑国看着对方的背影,失落地咽下剩下的话,他原本算好了,以水家对修渠修路的痴迷,纵便师兄性子大变,自己亦能以水泥诱惑他前往咸阳,唉...
晚膳时分,苗不嚭将陈巫士带来了寨中,对方来不及用膳,便被诸昭匆匆接进去占卜。
饭后,随着水家众人与郑国的离开,王离悄悄问苗不嚭,“你先前承诺帮我等劝服诸昭一事,可是当真?”
苗不嚭布满狰狞的刀疤的面色,在油灯下看起来倒柔和了几分,他反问道,“你等可能劝秦王尽快灭楚?若秦国能在五年内将楚国灭掉,无论你等欲让诸昭办何事,我皆能劝服他应下。”
王离思忖着,按秦国一年灭一国的神速,至多还有三年便能一扫六合,届时,楚国岂能独善其身?但他有些怀疑对方的话,遂迟疑道,“诸昭真会听你之劝?”
苗不嚭淡声道,“当日,水家掌门齐春子再三劝魏王迁都以防列国水淹大梁,但魏王在奸臣挑拨之下,竟凭借信陵君亦劝过魏王迁都之言,认为齐春子与逃亡赵国的信陵君有所勾结,便起了杀心。我苗氏在朝中有几分人脉,得了消息便立刻带人前去营救他们离魏...最后,虽救出水家数十人,却让断后的苗氏全族覆灭,唯有我一人,成为流亡于楚国之孤魂野鬼...”
说着,他指着自己的面庞,笑得有些渗人,“这疤,便是被魏武卒精卫所砍,但我若敖氏大仇未报,命不该亡,我终是逃出来了!”
王离听完更迷糊了,“不是,你苗氏...若敖氏既一心要报仇,为何要以全族之力救水家?水家..对若敖氏有何大恩不成?”
苗不嚭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非也,我等助水家,正是为了报仇。”
说着,他便陷入痛苦的回忆中,两手按着太阳穴,再不肯开口。
苗氏肯冒着全族覆灭之风险助水家出魏,自是因为,无论是凭借全族之力,还是凭借魏国之力,灭楚皆已成为渐行渐远的梦想。
当日斗贲皇肯逃去晋国效力,自是看准它乃世间唯一能与楚国抗衡之国,再者,斗氏一族能人辈出,想来灭楚一事不过两三代之功。
可他至死也未想到,后来强大的晋国被韩赵魏三家瓜分了,子孙效忠的魏国日渐式微,而他这一脉子孙,无论文韬武略皆无法再实现往日辉煌。
若敖氏复仇的机会越来越小,可楚国依然是疆域最辽阔的南方巨物,如此之下,那一代族长做出决定——以举族之力保水家。
水家子弟遍布列国,蜀郡李冰更深得秦昭襄王信重,若能得他们襄助,复仇一事便多了几分希望。
若敖氏笃定,纵便自家族人全死于断后,水家以忠信为道,亦定会设法寻良机入大国,襄助一国完成他们灭楚之心愿——对列国间最为迷信的楚人而言,他们的仇恨该由他们亲自嘱托,再与对方立下歃血盟约,若敖氏先祖的泉下之灵才会真正安息。
换而
言之,纵便赵国或秦国灭了楚国,却并非受若敖氏后人托付所灭,这仇亦是未成功报上的。
王离看着对方晦暗不明的面色,忽地动了些恻隐之心,正想上前安抚一番,却见诸昭大步走来,面带急切道,“年轻人,你先前说秦国有仙人襄助一事,可是为真?()”
陈巫士亦跟随在他身后而来,满脸期待看着王离,陈氏一族虽为楚国王族效力,却是当年未来得及跟随斗贲皇逃离的巫师家族,他们效忠的,从来都是若敖氏,正因如此,楚国王宫百年间各种离奇之事,皆少不了他们的“大力襄助?[()]?『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
王离莫名道,“自然是真的,我骗你做甚?我秦国如今有高产粮种,少说也能亩产数钟,想来你们已有所听闻吧,此巨量粮种,正是仙人赠与我王的!正因我秦人如今衣食无忧,我家王上才想重修天下大小道路,以利天下之民,这才来寻列位襄助的...”
他又一脸自信道,“相比之下,楚国疆域虽大,实则不过是强弩之末,被我秦国所灭亦不过这两三岁之间...”
苗不嚭闻言,不由痛哭着扑倒在门槛处,面朝星空展臂大喊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东皇太一祐我若敖氏兮!”(5)
诸昭与陈巫士对视一眼,方才以蓍草与龟壳所卜之卦,皆是大利秦国之相,与他先前观测的玄武气势陡增之天象全然吻合,这意味着,秦王与秦国之天命已改,这天下,将至少在数百年间成为秦国的天下,而非先前短短流星乍逝之相。
但此事正是他二人迟迟不能相信之处——按时下盛行的巫术学说而言,一国之气运,一国君王之气运,皆由上天定数,绝无人能逆天改命!
直到诸昭想起王离的“仙人助秦”之言,这才急急来找他确认,若秦国真乃天道所定之国,他便要赶在苗不嚭开口前,主动应下赴秦之事,前往咸阳为若敖氏完成复仇之歃血结盟——因为,水家先祖孙叔敖之父亲,正是当年将斗越椒逼得造反的楚国司马蒍贾!
水家,原本是若敖氏之仇敌,但若敖氏却肯在水家遭受灭顶之灾时,以阖族性命护送他们离魏归楚,如此大恩大德,对若敖氏心结心知肚明的水家,岂能让恩人主动开口?
是以,在苗不嚭转身缓缓看向诸昭,正准备开口之时,诸昭却先一步对王离道,“老夫答应带水家弟子入秦襄助修路修渠一事,但秦王亦需答应老夫一个条件...”
此刻,演示水泥而劝服班泽同来劝服掌门师兄的郑国闻言,忙欣喜上前道,“师兄所提之事,但凡于秦国于秦君于百姓无害,我等皆可应下,还请师兄速速随我入秦啊!”
诸昭将目光绕过郑国,看向门槛处泪流满面的苗不嚭,笑了笑,“师弟不必忧心,此事想必秦王亦求之不得,我想请秦王与不嚭亲自订下歃血结盟之约,许诺在三年内灭楚!”
王离闻言面色大喜,抢先答道,“好!我王必会应下此事!”
...
九月末的章台宫丹墀外,夕阳已斜斜挂在远方山头,金色的余晖洒在宫城之中,
() 让众人没来由地生出几分丰足的喜意(),忙忙碌碌的宫人脸上都带着浅浅的笑意。
被宫人抱着趴在墙头目送韩信被钟离眜接走的明赫?[()]?『来[]$看最新章节$完整章节』(),这会儿已笑嘻嘻跑进殿中,风驰电掣般一把扑上去抱住父王刚迈下殿的长腿,他仰头扑闪着黑溜溜的眼睛,喜滋滋道,
“父王,孩儿方才听见园中五只喜鹊叽叽喳喳叫个不停,想必今日会有客人来秦哦,会是郑国把水家请来了吗?”
刚练完五禽戏、换了身宽敞深衣的嬴政,含笑俯身将他抱了起来,取帕为小家伙擦着额间汗水,温声道,“喜鹊虽是报喜之鸟,但寡人不解,吾儿为何这般笃定,这叫声与客人入秦有关?”
明赫将小脸墩在父王脸上疯狂贴了一会儿,这才继续抬头神神秘秘道,“因为孩儿听见喜鹊是这么叫的:呱呱呱,客人到;呱呱呱,好运到...”
君王哭笑不得轻轻捏了捏他的小鼻头,“寡人分明记得,这叫声乃是蛙叫...”
这时,蒙毅阔步进殿面色凝重道,“禀王上,齐王为表臣服之心,派使臣送来了五车礼品与十三位方士!”
嬴政闻言倏地抬首,目光冷冽看向蒙毅,冷声道,“方士?”
便是小崽口中,引诱寡人服用剧毒丹药之齐国方士?
年轻的君王正要下令,将方士原地斩首以儆效尤,秦国境内,绝不能任由这等害人性命之道大兴!
哪知他却听见小崽欢快的心声响起,“方士?好好好,齐王真是雪中送炭的大善人啊!太好了,这下我大秦的火药有着落了,哈哈哈火药一出,世间谁能再与秦国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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