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4 章(1 / 2)
福宁殿中,老皇帝颓然无比地倒在卧榻上,看着那跪在地上的暮逊。
雨如隔世。恍惚间,老皇帝心神欲碎,几l乎泣泪:
“子谦,我是为了你……”
暮逊嗤笑。
暮逊眼中赤红间,悲怆难忍,也带出几l分浑浊泪意:“在我的兄弟们还没被我掰倒时,你放任他们权势坐大,背靠母族和朝臣,来和我争权。我不得不找姜家当助力,不得不和姜太傅同行。可是太傅教的学生很多,又不独我一人。姜循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这几l年,我过得又岂容易?
“在我终于把我的弟兄们一个个斗下去后,你又把赵铭和那些大臣扶持起来,让他们在朝堂上和我唱反调。在我终于激赵相一军,让赵相‘回家养病’时,你又把南康世子扯出来,创了个什么‘皇城司’的官署,让江鹭和我对着干……
“你没有一刻放过我,没有一刻让我轻松。你从来没有动摇储君之心,可我的储君位又从来没有一日真正坐稳过。
“他朝皇子弟兄间的厮杀,在我朝几l乎不存在。可我何时过得容易了?我的弟兄们又何时过得轻松了?
“终归到底,我们都是你玩转大权的工具罢了。你随意摆弄着我们这些棋子,看我们在棋局上生死相搏。我们无论如何也跳不出这棋局,你畅快又得意。”
暮逊怆然泪下:“我的存在,只证明大魏皇权仍在你手。我和赵相如何斗,最后都翻不出你手。这早已超过了政务需求,纯粹是、纯粹是——你疯狂的权欲罢了。”
老皇帝震怒:“我培养他们,只是为了磨砺你。”
暮逊:“这不是磨砺。你把我变成了怪物,而你自己,正是天下最大的怪物!
“今日的一切,都是你一手放任的!如果不是你要扶持我皇兄,我就不会去凉城,就不会和异族人合作,不会做下那许多事。我皇兄怎么死的?父皇,你不会觉得是我私下动手的吧?不,我从未。他是被吓死的……他也怕凉城事发,他怕他在凉城做下的恶事昭告天下,人人都知道他的混账。”
老皇帝:“你知道他做了什么?”
暮逊:“我自然不知,我也只是猜测罢了。哈哈,父皇,你的儿子,有的被你磨成怪物,有的被你活生生吓死……这真是天下最荒唐又最正常的事了!”
老皇帝跌坐,暮逊披头散发。二人对峙,却有好一阵子,谁都无言。
老皇帝打量着暮逊,心中无力和绝望难以言说。
他硕果仅存的儿子,变成如此一怪物。这个怪物说,一切都怪他。在他看不到的阴暗处,此子不知做了多少恶事,还不知悔改,肆无忌惮……
是了,“肆无忌惮”。
没有人和暮逊争皇位。
老皇帝放眼看去,甚至从宗室中挑不出一个人来压制暮逊。也许皇帝做错了,也许皇帝不算错,老皇帝忽然清晰地意识到——
如果没有人可以压制暮逊,日后暮逊登基,大魏王朝将会朝
着昏昏地平线跌去。
老皇帝满心迷惘。
他一生大半时间,都在压臣权,强皇权。到他老年时,他欣赏着自己的成果:所有人被困在一个怪圈中,互相压制,谁也跳不出此圈。
他得意于皇权得到前所未有的强盛,得意于没有任何世家任何大臣能左右皇家事……可老皇帝此时开始想,这是对的吗?
老皇帝忽然一阵心悸,一阵发抖。
他半靠在卧榻上整个人开始战栗,声音慢慢变淡变静了:“子谦,你这次惹出了天大麻烦,连我也不能保你。你先回东宫禁足静养吧。”
暮逊色变:“我……”
老皇帝又道:“你府中那个阿娅,杀了吧。”
异族女,再加上阿鲁国和凉城的关系,老皇帝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味道。他并不会查,他只是给暮逊一个机会。
老皇帝目光灼灼,希望暮逊能意识到,那个小黄鹂是只危险的小鸟,一定会引来麻烦。
暮逊脸色苍白。
他先前那样桀骜,此时却“咚”地长跪而下:“不,不行。”
他想到初初醒来的双目迷茫的阿娅,想到天真无邪陪他一同守夜的阿娅,还有、还有……阿娅腹中的胎儿。
暮逊咬着牙关,不敢告诉老皇帝阿娅已有身孕。他既怕老皇帝生杀心,要除掉流着异族血脉的胎儿;又担心皇帝因为今日发生的事,对储君之位产生新的想法,想架空他取那胎儿……
左右衡量,暮逊只能咚咚磕头,做足了情圣之态,让老皇帝深信他爱极了阿娅,绝不愿舍弃阿娅。
阿娅对暮逊来说,不只是歌女。她代表着他不为人道的阴毒,承载他的胜利与寂寞。那是不是爱,暮逊早已分不清。可暮逊无法失去阿娅,早已证实了一次又一次。
昏殿中,老皇帝看着暮逊的眼神,彻底绝望、冷寂。
老皇帝淡声:“下去吧。”
暮逊琢磨不透皇帝心思,他心中煎熬,猜测皇帝会不会保他,又暗自后悔自己方才不该和皇帝吵,应痛哭流涕向皇帝求饶。暮逊抬头正要说话,听到老皇帝道:“召太傅姜明潮入宫。”
暮逊这才发现昏暗殿中侧角有一屏风,一个微胖的人影映在屏风上。
那是宫中大太监,人称“中贵人”的梁禄。梁禄持着拂尘躬身:“是。”
暮逊心神难宁:为何召姜太傅?此夜事,和姜太傅有什么关系?皇帝难道要责怪太傅没有管教好太子?父皇应当不会做这么无聊的事,那父皇到底是……
暮逊要被送出殿门,忽然听到老皇帝似十分不经意地问:“今夜,姜循为何出现在十里亭驿站,而你则告姜家和贺家联手之罪?你该知道,太傅是你恩师,姜循是你未来太子妃,你平日和姜循尚且恩爱无比,今日为何做下这种事?”
这自然是……姜循和江鹭有私,暮逊不能让这种背叛自己的女人活着啊。
暮逊几l乎脱口想说出那二人的私情,可他又想到自己如今情形:若皇帝
真的生了废他的心,他是否还得依靠姜家,依靠姜循?
……他和姜循,似乎又不能翻脸了。
暮逊强笑:“儿臣和循循吵了架,她吃阿娅的醋……”
老皇帝当即不愿意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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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逊被禁东宫,赵铭和也被禁入相府,暂时不得上朝。姜循和江鹭同样各自被禁在家,在结果出来前,他们不得离府,不得宣扬辛秘。
而贺家一家人重新下狱,张寂和严北明今夜不得离宫,候陛下召见。
张寂虽担忧姜芜,但他见姜循似乎平安了,便安慰自己,此不幸中的大幸。
中贵人梁禄出来,打量一番小世子江鹭,以及冷着脸站在一侧的未来太子妃姜循。
在今夜这种情况下,江鹭和姜循能全身而退,反而是暮逊被禁东宫……梁禄敬佩二人手段,便对二人热情很多。
姜循看梁禄的态度,便猜暮逊没有和皇帝说什么私情。她心中悬着的一把刀落地,整个人脱力后,轻轻地晃了一下:她还生怕暮逊鱼死网破,要拉着她一起死。
但是暮逊没有说……姜循沉吟:看来暮逊的状况不太好啊。
梁禄关心道:“今夜天凉,姜娘子早些回府吧,莫要淋雨生了病。”
梁禄低声卖姜循一个好:“官家召您父亲入宫了。”
姜循一怔。
她朝梁禄垂眼一笑,问出一旁江鹭最关心的事:“那凉城案子,如何查?”
梁禄看一眼江鹭,说道:“事到如今,恐怕当年事真的要翻出来了。只是江世子知道多少,江世子为什么要查,恐怕都得说出来……官家必会主持公道。”
江鹭淡漠颔首。
从十里亭驿站入宫的一路到现在,江鹭始终心神不属,脸色秀白,淋雨失魂。他得梁禄的保证后,抱拳便转身出宫,一步都不在这里多待。
多待一刻,都怕生出不可挽回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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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召姜明潮入夜深谈,既是问凉城之事,姜明潮知道多少;又是为了储君之位,老皇帝生出踟蹰。
但皇帝自然不会说自己对储君生疑,姜明潮也绝不会在储君之位上表态。
合格的臣子,当学会装聋作哑,绝不触犯君威。
姜明潮在朝三十余年,他不是最得宠信的大臣,却一定是最安全的、一旦出事皇帝就会想到他的大臣。
老皇帝对十里亭驿站姜循的出现发出试探,姜明潮虽有猜测,但他确实不知实情。而凉城事,姜明潮则说实话。他不否认自己和太子的关系,却也不会为自己不知的事情而大包大揽。
到最后,老皇帝叹气,做出决策:宫中重开“资善堂”,聘姜明潮开设讲筵,召宗室那些年幼的子弟来宫中读书。
姜明潮道:“自最后一位皇子离宫开府,资善堂已停多年。如今无缘无故重开讲筵,恐引起朝臣猜忌。官家不如让长乐公主一同来读书,就说开讲筵,是为公主开的。
“公
主明年及笄,正是到了挑选驸马的年龄。而长乐公主幼时长于冷宫,恐学识……稍浅。官家既宠爱公主,臣愿为公主及众宗族子弟一同授课。想来那些孩子有缘陪伴公主,也会怡然自得。”
老皇帝目光闪烁,他知道姜明潮猜出他想开资善堂,是对储君有异;而姜明潮为他找补,拿暮灵竹当借口。
难为姜明潮能想到这种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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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时,姜明潮执伞走下丹墀,与上朝的臣子们逆流而行。
众臣惊讶姜明潮不上朝,姜明潮目光穿过他们,看着灰蒙蒙的天色,以及青白色的丹墀被雨水冲刷。
官袍沾水沉重曳地,他目光平平静静地掠过丹墀。
朝臣和皇帝想必都不记得了。在二十年前,国子监学生集体上书,议论朝政。
大魏学士大都出自国子监,学士通机要,国子监的学生向来有议政之权。但是当年,上百学子被杀于丹墀之下。
血流三日不住,皇权强横让人畏惧。
皇帝坐稳帝王位。姜明潮的大半学生,死得无辜。
不能提,不能问,不能疑。
那不过是皇权下的小小尘埃而已,放眼整个朝堂,每年不知会发生多少事,死多少人。权威之下尽是尸骨,那事距离今日,已经过了二十年。
姜明潮日日夜夜在想,若有伊尹之志,那放逐君王可行;若有周公之绩,那杀伐兄弟可行;若有周妃之贤,那后宫干政可行。
可如今天下,谁是伊尹,谁是周公,谁又做得起周妃?
暮氏一族,到底是有何功绩,才行杀戮、乱朝、叛国之举?
姜明潮层层布置,走到今日,他依然在隐晦地布下棋子。朝局越乱越好,世人口诛笔伐也无所畏惧。他将为了自己的道,付出所有,不惜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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