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蓓番外(1 / 2)
唐小龙出狱那天,正值京海的盛夏。
清晨的阳光远不如正午毒辣,但在毫无遮阴的空地上走了几十米,唐小龙还是觉得头顶被炙烤得发烫。
八年时光过去,他已经四十八岁,前后加起来,他在狱中度过了人生的三分之一。
偶尔听到新入狱的狱友讲,外面的科技已经发展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人们不再使用现金,不再需要出门吃饭、购物,甚至不再拥有任何秘密。
而他以后要做什么呢?
距离出狱还有半年的时候,他第一次思考起了这个问题。
刚入狱时,他觉得自己的心境如同一潭死水,平静得惊人。
这是他前四十年人生从未有过的平静,平静得如同将死之人,狱友一度以为这个刚进来的人是个死刑犯。
直到刘蓓第一次来看他。
原则上,能够到监狱探监的只有犯人的近亲。但在实践中,出于人性化考虑,监狱普遍允许犯人的朋友探监。探监每月一次,每次三十分钟。
第一次入狱时,唐小虎每个月都会来看他,而这次他的弟弟也在狱中。就在唐小龙以为再不会有人探监之时,狱警把他叫了出去。
“53006号,有人探监。”
“我?”唐小龙不敢相信,直到他跟着狱警走到探监区,看到了和防弹玻璃相隔的刘蓓。
“你怎么来了?”
刘蓓的眼圈是红的,她拼命眨着眼睛,没让眼泪掉出来,而是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虎哥挺好的,瑶瑶定期会去看他。兰姐去了非洲,在那边做援非医生。大嫂和晓晨消失了,谁也没有他们的消息。瑶瑶回北城读书了,转了专业……”
她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道:“说完了。”
然后她转头就走,甚至唐小龙还没来得及说出那句“那你呢”。
之后,刘蓓每月都会来看他,往往是在月初的一个下午。她每次来后没几天,唐小龙在监狱里的账户都会打进来一笔钱。
起初,她只是把每个人的情况详细地说上一遍,有小虎、高启兰、黄瑶,还会有一些他的好兄弟。说完后,她头也不回就离开,生怕走得慢了,眼泪就要在他面前掉下来。
渐渐,她能平静地跟他多说几句话了,说一些京海的变化,一些有趣的事,一些物是人非,但绝口不提自己,也不提打进来的钱。
唐小龙想问她怎么样,却没有脸问起。
自首后,他所有的个人财产几乎都主动上缴,这也成了他从轻判决的一大依据,因而他什么都没有给刘蓓留下。
他知道她的家庭,知道她的处境,知道她过得艰辛,却什么都没有给她留下。
不仅没有给她留下,甚至连自首也没有提前告诉她。
当刘蓓第十二次坐在这个位置上时,唐小龙突然意识到,刘蓓是那场赎罪之旅中,唯一一个被“通知”的人。
她是被抛下的人,是彻底的外人。
恍惚间,他没有听清刘蓓在说什么,而是兀然开口:“别再给我打钱了,也别再来了,去过你自己的生活吧。”
刘蓓的声音戛然而止,她低下头,很快有水滴在了台面上。
她抹了一把脸,挂掉电话,走了出去。
三天后,唐小龙的卡上收到了一笔钱。
一千元,是监狱单次转账的上限,他不知道她哪来的这笔钱。
下个月月初,刘蓓没有出现。
惯常的探监日那天,唐小龙心不在焉。分明是他把她赶走的,但当她真的没来时,他却觉得心里空落。
人真贱啊,他想着。
十天后,刘蓓突然来了,带着口罩和鸭舌帽,没有解释,甚至没有多余的情绪。
这次她带来了唐小虎的一封信,通过电话给他一字一句地念。
信很长,足足读了十分钟。念完后她又要走,唐小龙却脱口而出“你怎么样?”
“我一直挺好啊,”刘蓓扶了一下自己的口罩,“就是换季,有点小感冒。”
黑色口罩竟然晃荡了一下,她好像瘦了。
在刘蓓第八十四次探监后的半个月,唐小龙走出了这座他度过三分之一人生的牢笼。
他面对着朝阳眯起了眼,却在监狱门口看见了一道瘦削的身影。
刘蓓的鸭舌帽压得低低的,配上遮住半张脸的墨镜,几乎看不见五官,但唐小龙还是一眼认出了她。
她穿着灰色无袖背心,一件条纹的休闲衬衫系在腰间,下方是直筒牛仔裤和白色板鞋,不像是快要三十的人,倒还像是大学生。
但她瘦得夸张,原来流畅的线条全都消失,几乎瘦成了皮包骨头,手肘和肩膀的关节支棱着,像是刀扎着他的眼睛。
“走吧。”刘蓓什么都没说,只是为他拉开后车门。
唐小龙犹豫了一下:“小虎呢?”
“飞机晚点。”她自然地说。
唐小龙这才想到,刘蓓和他说过的,小虎比他早出狱一年,现在和黄瑶定居在北城,开了一家小店,生活简单平和。
那他以后要干什么呢?
这个困扰他整整半年问题再次出现在他的脑海。
但刘蓓没有给他任何犹豫的时间,她早就安排好了一切。
司机载着他们去了机场,她变戏法一样拿出了机票,走过vip通道,上了商务舱,目的地是北城。
直到飞机在轰隆声中升空,唐小龙才后知后觉的回过神来,他竟然完全被刘蓓牵着鼻子走了。
商务舱有独立座位,他们之间隔着一条窄窄的过道。过道对面,刘蓓戴着眼罩仿佛睡着了,唐小龙这才敢认真看她。
他能看出她并不快乐,沉睡的姿态更能体现出她的状态,她快要被压垮了,细弱的骨架撑不起一整个人的重量。
他好像从来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每次问起就是“挺好的”“不错”,而他甚至连她在干什么都不清楚。
正如现在,他甚至不知道她要带他去哪里。
陌生,除了陌生还是陌生,一切都是陌生的。
八年的时间改变了太多,他却来不及迷茫和徘徊。
这时,身边的刘蓓在梦中抽动了一下,裹着的毯子滑落。
唐小龙探身过去,想要给她盖好毯子,却在手指伸出的一刻停住了。
他不知道,不代表他不能看出他们的身份已然倒转。
八年前,她用近乎出卖身体的方式来到他身边。八年后,她却用救赎者的姿态再次降临。
她图什么呢?唐小龙不得不这样想。
这八年里,每次当刘蓓坐在探监区那张冰冷的椅子上,他隔着有些花的玻璃看着她时,他都会这么想,她图什么呢?他还有什么能让她图呢?
他还在犹豫,刘蓓却已经醒了。
恍惚间,唐小龙听到了一声微弱的叹息。他以为自己幻听了,只见刘蓓按铃叫来了空乘,要了一杯热美式。
空乘端着咖啡过来后,还拿了一张印着花边的卡片,略带紧张地问刘蓓可以签名吗。
“当然可以。”刘蓓接过笔,在卡片上写道:
【czxxxx航班工作人员:感谢你们热情周到的服务,祝平安。刘蓓】
空乘激动万分地接了过去,转身前却看了唐小龙一眼。
良好的职业素养让她不至于露出异样的眼神,但那一眼中的探究依旧被唐小龙捕捉到。
她已经成了明星了吗?
真好,他想,还好他没有拖累她的梦想。
但这个念头刚闪过,他却又被自己的自私惊到,原来比起她有没有实现梦想,他更在乎的是自己会不会徒增愧疚。
空乘走后,刘蓓也不再睡。她两口喝掉半杯热美式,空乘又来问飞机餐吃什么。
刘蓓摆摆手示意她不吃,然后又加上一句,隔壁的先生吃中餐。
唐小龙看着空乘跳过自己,便知道刘蓓已经给他点好。
很快,丰盛的飞机餐上来,两荤一素的菜式,还有水果、小菜、热汤。他没想过出狱的第一顿饭会是在飞机上吃的,更没想过会在商务舱上吃得如此丰盛。
但他却没有急于吃,而是转头看了一眼刘蓓,她面前还是只有那一杯咖啡,已经见了底。
她看着窗外,好像对身边的云产生了无穷的兴趣,但唐小龙只觉得她比云还轻。
落地北城,依旧是早就安排好的行程。
走vip通道出了机场,车子一路向城里开,唐小龙不知道要去哪,他也不问。最后,车子停在一家剧场的门口,刘蓓下了车。
她带着他往里走,走演员通道,穿过跟她打招呼的人群。
“蓓蓓姐好,今天来得晚呀?”
“来得及。”刘蓓答。
“今天带了朋友来?”
“助理。”
“末场加油啊!”
“谢谢,会的。”
走进化妆间,她来不及喝口水,两个化妆师就围了上来,一个化妆一个做头发,手下动作飞快。
北城路上有些堵,他们四点落地机场,到剧场已经快六点。
或许是时间紧张,化妆师并不说话,化妆间气氛有些压抑。
化妆间分明有多余的椅子,唐小龙却并不坐。
他站在她身后,看着五颜六色的化妆品为她套上一层陌生的皮肤。
舞台妆比日常妆要浓,浓重的眼线将她清澈的眼睛包裹起来,再睁开眼时,她变得锋利,也变得悲伤。
她苍白的唇上涂了薄薄一层口红,唐小龙不懂口红的颜色,却觉得这颜色衬得她更加病态。
她及肩的中长发被烫成蓬乱的形状,又刻意地梳拢,形成别扭的样子。
化好妆,其中的男化妆师先离开,女化妆师留下。
下一秒,刘蓓猝不及防地脱下了背心。
唐小龙来不及移开视线,只能慌乱地转过身去。但化妆间的三面墙全都装了镜子,他避无可避,只能闭上眼睛。
但他可以不看,却不能不听。
衣料摩挲间响起的窸窣声在他的耳边被无限制地放大,其中还伴随着轻声交谈。
“拉链上点油吧,不够丝滑,怕影响抢妆。”
“好。”
“完了完了——”刘蓓发出了轻轻的吸气声,“挤多了,哎淌下去了!”
“没事没事,我找纸巾。”
唐小龙觉得自己快要疯了,在狱中度过的八年死水无波,却在如今被想象力折磨得快要爆炸。
他不吝以最大的恶意揣测刘蓓,他不得不怀疑她是故意的,不得不怀疑她在报复他,但他没有证据。
他只能听到她换好衣服走了过来,将一张薄薄的纸塞进他的手里:“去观众席吧,散场后门见,跟着大家走,能找到的。”
唐小龙睁眼,看见她已经换上了一条纯白的裙子。
白的刺眼,没有一点瑕疵,比最纯粹的百合还要白。
他手中被塞了一张票,票面上印着‘工作票’三个字。
“还有这个,”刘蓓将一部手机递给他,“日常用的软件都装好了,联系人也都存进去了。”
说完,他浑浑噩噩被推了出去,绕来绕去才走到观众席。
离开场时间不远,观众都已经落座。他在工作人员的指引下找到位置,四周要么是结伴前来的年轻女孩,要么是年轻的情侣。
他在其中格格不入。
19:28,距离开场还有两分钟,刘蓓出现在舞台上。
她穿着刚刚那条白色裙子,赤着脚,缓缓走上了舞台。没有开场预告,没有开场钟声,她就像灵魂一样飘上了舞台。
她点起了一根烟,慢慢地吸,在舞台上漫无目的地走来走去。
原本还在喧嚣的观众席突然静了下来,但观众席灯仍然大亮,代表演出没有正式开始。
唐小龙身边的两个女生在咬耳朵。
“今天蓓蓓状态好像不对。”
“你没看超话?今天好像出了点事。”
“算了先好好看剧。”
走了几分钟,她走到台侧灭了烟,灯光终于暗下。
这是唐小龙第一次看舞台剧,他看不明白。
台上只有刘蓓一个人,她在演着几个角色,她说着大段的台词,她时而唱起歌,时而跳着舞。
她好像在演绎一个女人的人生,她在卑微献媚,她在曲意逢迎,她在对着一个虚空的对象倾诉自己的爱意,她为爱情燃烧了全部的生命。
最后,她遍体鳞伤地走到台前。伴奏响起,她唱:
“别离开我,别丢下我,至少告诉我怎么解脱,告诉我……”[1]
突然间,她泪流满面,后半句歌词在哽咽中尽数吞下。
好像是有根弦突然断了,她所有的情绪在舞台上失控,化成断线的泪水流淌下来。
即便唐小龙也看出了这是个巨大的失误,观众席中传来窃窃私语,唐小龙辨认不清,但想也知道是在议论她的表现。
她完全是在崩溃的状态下,靠意志力唱完了这首歌,每一句的尾音都带着颤抖的哭腔,甚至影响了音准:
“把一切当成荒唐,快让我疯掉,才能幻想,不曾受伤。”
“伤口却还在撕咬,该怎么忘掉。故事散场,只有我不被原谅……”
而唐小龙才想起来,她很久没有看到刘蓓哭了。
她之前是那么爱哭的一个人,好像有流不完的眼泪,一哭就停不下来,眼睛总是红红的。
但自从七年前,他让她别再来了之后,唐小龙就再也没见过她哭。
她像是把悲伤的一面藏起来了,至少在他面前藏起来了。今天见到刘蓓时,他很害怕她会哭,因为他并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但见到她冷静至极的反应,他却更担心。
情绪的崩溃来得稍晚,却那么不合时宜。
一曲结束,她拿起枪,对着太阳穴扣下扳机。她缓缓倒下,四周再度归于黑暗。
谢幕后散场时,唐小龙格格不入地跟着人群向外走,耳边的议论再次变得清晰。
“这场到底怎么了?为什么突然崩溃了?”
“超话发了行程,昨天半夜突然飞了京海今天又飞了回来,不知道发生什么事了。”
“但你别说,最后看着她哭的时候,我也哭得直抽抽。”
他跟着人群走向剧场后门,不宽的胡同已经被热情的观众堵死了,刘蓓被围在中间,在递过来的票根上一个个签名。
晚上灯光很暗,她身边有个粉丝为她举着手电,大家叽叽喳喳问她问题,她要么回答要么微笑沉默。
鬼使神差般,唐小龙从人群外绕了上去,对举着手电的小姑娘说:“您好,我来吧。”
小姑娘看了看他,有些狐疑。刘蓓却笑了下:“给他吧,我助理。”
“姐姐团队加人了哎,太好了。”小姑娘倒是替刘蓓高兴。
刘蓓依旧只是微笑。
签名过程偶尔有人上来合影,刘蓓也不拒绝。
有一个男人自称是粉丝上来合影,他刚站到刘蓓身边,就用手环住了她。刘蓓穿着背心,男人的手掌整个贴在她的手臂上,并不是个礼貌的姿势。
刘蓓的笑容僵了一下,终究没说什么。
但唐小龙拍了拍男人不规矩的手臂:“兄弟,手麻烦收一下。”
男人顿时怒目看向他,刚想找茬,却在看到唐小龙的表情时怂了下去。
唐小龙的表情很淡然,仿佛只是平静地说了一句话,但越是什么都没做,越是有令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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